一匹酒儿

匹夫之辈

德云社训诫高亮。护搭档的小孟,老姜弥辣的谦大爷和温情的桃,8k+一发完。

现实背景,人物及经历ooc预警。

训诫视角是师徒父子向[谦孟/郭孟],感情线堂良堂,各有心结的孟周。

  

1

孟鹤堂朦胧迷糊地按掉了床头14:00的闹表,闭着眼在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按亮了屏。T Mobile运营商昭示在屏幕左上角——电话卡由公司统一给配,北美巡演期间的临时号码。

 

他才想起身在何处。洛杉矶演出结束,暖肠毒药上了头,醒来已是庆功宿醉的第二天下午,晚上还有当地企业家的邀约。孟鹤堂撑起肘从被窝里探出头,去看向另张卧床被子拱起的人形小山丘,含糊地喊了声,“九良,起啊。”

 

小山丘没反应。

 

孟鹤堂搓了搓眼角,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打算过去推醒人。卫生间的门却突然开了个缝,老艺术家衣冠楚楚地冒头出来,牙刷还在嘴里叼着,笑眯眯地,“孟哥,你赶紧的吧。”

 

孟鹤堂心想得嘞今天艺术家心情还不错。于是揉一把鸡窝头起了身,从德云社租住的小别墅二层低头看近处湖心悠哉划水的黑天鹅,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

 

“困啊——”

 

 

2

的确是要见客的。

 

六点整几桌席都到齐了,主宾是当地金融的巨贾,正宗的戏迷票友。据说早年郭德纲落魄时候,这人在国内打拼已小有成就,因赞识郭德纲的才华,无条件助资德云社渡过几道难关。郭德纲自同行诋毁陷害里披荆斩棘,是仰着自身心志之坚和拥趸的信任之笃,但资金一道能畅通无阻,这位富贾刘威先生便是其中的重要人物了。

 

后来德云社声名鹊起,刘威的企业规模也愈大,上市后总部迁入洛杉矶,算是正式在国际土壤扎了根。

 

恩情莫忘,这是郭德纲此生一以贯之的准则,巡演到北美,自然先递了拜帖要见面。刘威收了帖,返要请郭德纲于谦叙旧,地点选在唐人街的“国宴”,还邀了德云社此次全体参演都到场宴聚。孟鹤堂一行人虽不熟知其中故事,也知道恩人东道主摆的排场马虎不得,顶着宿醉的头痛和疲乏,来当好陪同和配角。

 

抛开恩情不谈,又是一场平凡无奇的觥筹交错,孟鹤堂晓得郭德纲也不甚喜欢这样的阵仗,相比起来,刘威还是约着他去晒太阳看天鹅更来得实在些。只可惜恩人的盛情推脱不得,郭德纲擎起杯底,晃盏笑说,“演出当天您没来,实在可惜,特地给您留的好位置。”

 

于谦也点头,“这些年票友我们见了不少,像您这样资深的却也不多,”他抬手遥指着小辈比划一道,“孩子们如今都长大了,有点儿遗憾,这回没能听着您的建议。”

 

刘威大概四十岁上下,却不太有商人的市侩和精明——揉掺在他身上的温和言谈与爽朗心性并不相克,反而觉得这人既真挚好相与,挑不出什么富商铜臭的坏习气与毛病。他接连摆手,笑吟吟地提酒来敬,“说得我真是惭愧。”

 

他一壁说,边慢推了金丝边的眼镜,环视了两桌人。孟鹤堂正坐在偏桌,余光扫看一圈人都闷着头各吃各的,恨不能早些功成身退溜之大吉。身边的周九良一碗米饭见了底,孟鹤堂给他挟了一筷子水煮肉填上,闷头扒饭的小孩也没抬头,只是把肉片在碗里压得更实了,像是饿了的小狼狗收起尾巴专心果腹。孟鹤堂这才听到刘威很愉悦地笑起来,“不过我对角儿们倒是闻名也久,今天难得能好好认识认识。”

 

郭德纲很淡地抿了唇角,扬了声叫他们,“烧饼,小孟,小四九良,来,都来。”

 

孟鹤堂拖起不情不愿的周九良,两双锃亮的皮鞋沿着地毯行到主桌跟前,跟刘威问了好,“我叫孟鹤堂,您叫我小孟就成。我搭档周九良,他年纪小,人腼腆,往后我们还请您多关照。”他提了一杯喝下肚,空杯倒转,意也说代表周九良,“敬您。”

 

周九良也正经回了话,没使什么别扭,“刘总好,我是给孟哥捧。”

 

这就是介绍完了,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太薄,又勉强补充了一句,“也弹弦,师从胡子义。”

 

刘威倒全没介意他是冷是热,只弯起眼睛说平时也常听弦,学这个的委实不多了。

 

大功告成孟鹤堂心说告辞告辞,臂肘轻推周九良要走。后者却突然像怔住了推也不动,只愣看着刘威。


孟鹤堂纳罕,沿顺着他目光看向席间人,刘威却又一转脸和另侧的烧饼闲聊起来,烧云饼抖个机灵,三言两语惹刘威拊掌大笑。孟鹤堂再回头,周九良只剩了个背影给他,大步流星往偏桌去了。

 

两人回了座,孟鹤堂攒起眉心看一眼周九良,也不知是不是时候问,只想着老艺术家心事你别猜。

 

倒是周九良看似镇定地舀了一勺酱汁淋在盘中,举起汤匙的时候孟鹤堂却看到他手指在轻微颤抖,他用很细微的嗓音和孟鹤堂说,“他冲我捏了个手势。”

 

周九良低着头,很嫌恶地用银汤匙把海参的肚划成两半,“从前你告诉我的,是那个意思。”

 

孟鹤堂在刚搭档那阵曾经语重心长给周九良上课。说入行几年的见闻,说我们行当论清净也清净,却也避不了蒙灰,师父干爹给撑着天,才算保得德云社的净土。只是我们自己万万别错,连话柄也别给人留,一步走岔毁的就是相声这条路。又教了他几句行话和把式,都是师兄弟间互相的叮嘱告诫。

 

孟鹤堂愕然,猛地转回头去看刘威。主宾正聊得开心,也察觉偏桌的两道惊愕的目光,挑眉匀了一眼过来。那眼神亦深亦浅却颇含意味,和孟鹤堂撞了个正着。

 

 

3

好容易捱到散场,郭德纲还留在席间话别,依稀是些旧恩难忘的话。周九良心烦意乱,抓起夹克就走,想下楼吸口新鲜空气,结果只是在日落大道的夜幕冷风里打了个寒噤。孟鹤堂追上他的时候,牌楼的灯光正晕在他脸上,勾勒青年难与人表的不安与心事,映射见眼底的茫然困惑,像在塑一尊木讷的小像,与这灯红酒绿的洛杉矶街头格格不入。

 

孟鹤堂走过去,惊破了周九良的困扰。他看来人是孟鹤堂,才笑一笑,“最近总在想,我是不是太轴了。越轴越有人吃准了我的轴。”

 

他垂脸想了一会,又说,“我想变通,也不想变通。”

 

孟鹤堂的想法也很简单粗暴,“没必要。”

 

刚揽了他背脊要走,就被一深蓝长衣的男人拦住。与其说拦,倒不如说是冒犯——相当不见外地挡住孟周两人的视线,一个背身隔绝了国宴小楼里的暖光。

 

来人言谈倒客气,一倾身说,“周老师,我是刘总秘书。我们先生在美国数载,爱好德云社相声也有时日,您一把弦音他早就心慕,来之前便嘱我找到您,邀您今晚过去,知音赏谈也是美事。”

 

周九良实在忍不住要冷笑,当即说,“我们都是集体行动,没有这样的打算。”

 

秘书连眼神都没动,像早备好了说辞,“郭老师那边我们会打招呼的。郭老师自己也说,刘总十几年的情重,值他拿身家来还。”

 

周九良折身要再上小楼,“那我亲自和郭老师说。”

 

来人这才有些愠恼,一伸手挡了个结实,“周老师,哭着找家长就没意思了,郭老师点了头您又要怎么办。”他很云淡风轻,“再说,哪有君子不养艺人呢。”

 

周九良气得浑身发抖,打定主意闹得不能转圜也值当。念头刚成,右边已有人一个箭步冲上来,咬牙切齿跟慢动作似的,一记勾拳要直捣那人脸上,“养你大爷个溜溜球!”

 

孟鹤堂这一记勾拳使了全力,但委实构不成什么威胁。却巧在正好砸在来人鼻翼上,鼻血哗地像开了闸,热而黏的鲜红淋在孟鹤堂满手和那人下巴上。孟鹤堂还要再打,被对方钳住手臂拧倒在地,他两脚灵活地蹬踹,撅过那人身,撕扯在一处。

 


4

从警局出来孟鹤堂身上还沾着血,德云社的随队翻译忧心忡忡跟着他,直说孟哥太冲动了些。他顾不上理会,心里急慌周九良的去处。

 

扭打之中店员尖叫着报了警。洛杉矶出警的速度快过想象,三人一并带走,周九良做完笔录就放人,留剩孟鹤堂避重就轻,交待了口角和动手的错误。秘书眼里冷锋闪烁,最终还是松口说误会一场。

 

出了门是张鹤帆风尘仆仆在等,见他毫发未损,也是大松一口气,“孟哥,大家都担心死你了。走了走了,回去了。”

 

孟鹤堂着急地揪着他袖子,也揪着心,“九良呢?也回去了?”

 

张鹤帆支吾一声说不出究竟,孟鹤堂的心凉了半截。只听他又说,“师父刚才也在这等,九良出来,就一起走了。可能是去给那边赔个不是。”

 

孟鹤堂只感觉血嗡一声涌上头。他太知道郭德纲的为人行事,从秘书威胁说“郭老师点头你怎么办”的时候他就暗觉不好。郭德纲一贯把义气看得比天大,又比谁都不敢忘怀艺人本分,观众二百块的票都值他唱二十几次返场,何况是这样逆境恩情的衣食父母。

 

而周九良最恨戏谑逾矩,也最自矜羽毛,观众捧他爱他也是因为他舐羽的清高。这一遭到刘威跟前赔礼,对方要求都不消多,哪怕让他给弹一曲三弦,他都能用弦子勒掉指尖皮肉,再逼急了,真不知道能做到哪步。

 

孟鹤堂越想越心惊,猛夺了张鹤帆手里的钥匙就抢着去开车门,“刘威家在哪,我们过去。”

 

张鹤帆早知道他要来这手,从背后一把逮住他,拦腰给人束住,“我怎么知道!”

 

孟鹤堂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全不符他警局内外折腾一晚上的狼狈,张鹤帆挣不过他,索性松手下了逐杀令,“我管不了你!反正谦大爷特地嘱咐了,你要不回去,以后也不用叫他干爹了!”

 

孟鹤堂面色晦暗地走进于谦房间的时候,于谦正在淋一壶茶。到第二泡,茶香已经十分袅娜,环萦着他手背升腾起来,遮盖了神情。

 

孟鹤堂的焦虑和窒息感几乎将自己喉管紧扼,对周九良的担心冲撞着神智。他手脚冰冷看着于谦的气定神闲,想拂碎他的安逸字句质问,阻止他们把小孩往绝境逼。

 

于谦敏锐地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波动,叹了口气,眼皮抖了抖,“孩子,这种事太多了。”

 

他从茶滤筛掉了杂质,清澈的茶汤缓缓溢满,“你以为德云社能遮天蔽日,不是的。”

 

孟鹤堂只觉得兜头一捧凉水浇个底透,绝望一寸接一寸从脚底蔓延,他回想小孩这些年如临大敌的坚守,只觉得当年对周九良的叮嘱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原来是我看错。”他摇头。

 

而他自己糊涂得像小丑。从于谦的马场走出来,有学习的机会就如获至宝。小心翼翼积跬步,敬着守着周九良。到头来他最亲最信的人却说他错付。

 

他止不住要笑,想说为时已晚,“师父那些年深陷低谷,多少困苦危难,相声界里黑的白的都要来搅一趟水分一杯羹。”年轻人掷地有声,眼里透彻得像荒野的狼,也傲也狠,“干爹您能沉得住气看搭档去受苦,我不行!”

 

“在这等我呢。”于谦终于弄懂他意。孟鹤堂这些年伴在他身边,恭谦温顺虚心求教,也随着他目睹了许多次郭德纲摸爬滚打后的头破血流。于谦很少插手,也很少帮上什么。

 

孟鹤堂不是冲动的人,甚至举止言行很有于谦的做派,偏偏在与搭档的相处与他截然不同。对周九良的疼惜呵护是本能,到今日看,也更是入骨的叛逆。

 

心善温柔的孩子,连叛逆都是藏得这样隐晦而深刻。

 

“等我见了他,回来任您处置。”孟鹤堂摊了牌,觉得一晚上的气力都用尽了,他只想看到周九良,知道他好好的就行了,“小孟儿浅薄,靠您赏识方有今日,您打死我我也没话好驳。”

 

他的脸上横七竖八都是血迹混着尘土,梳好的背头毛躁得像一顶鸡窝,然而说出的话悲壮勇敢,竟让人无法发笑,

 

“就一条,万没有看着旁人欺负我的人的道理。”

 

孟鹤堂说完飞快地转身,眨眼工夫蹿到门口,就要去问周九良的下落。

 

于谦在背后叫住他,声音低沉得令人寒噤:“你站住。”

 

 

5

“我以为张鹤帆告诉你了,”于谦把目光收回,将第二泡倒了个干净,换上新水,不像存心拿茶道的悠然来折磨孟鹤堂,而像是这一切在他看来真的并不搅扰,“今晚你要还出去瞎跑,以后不用叫我干爹了。”

 

“您要逼死我吗!”孟鹤堂疯了折回来,两手撑在于谦的桌案,压抑地撼动了一壶龙井的宁谧。

 

他想起二十出头被于谦带在身边,马场的案头工作宿疾繁冗,于谦也放手交给他打理,识人知任、谦和踏实都从那时候学来。于谦用人很随和,真有一两次错了规矩的时候,厚厚一本字典要他擎到拿不起筷子,就算小惩大诫了。在他心里,于谦是不会说重话的人,更不会拿情分来胁迫。

 

此时的他看着于谦,看着这位亦师亦父的领路人,突然释放了这些年所有隐藏的愤懑和苦衷。关乎周九良,孟鹤堂从来不只是“柔情似水佳期如孟”而已,他几乎是在喊,“您为什么啊!”

 

于谦止了手中的茶道,两道目光投给他,孟鹤堂顿时被其中的冷然与深邃而震慑,气势锐减了两分。于谦站起身,将盛着90℃热水的茶壶提到孟鹤堂眼前。

 

孟鹤堂清楚地明白他意思,却固执不动地较劲。

 

僵持到一分钟,于谦不满,眼一垂,茶壶就要撂了桌。孟鹤堂知道干爹的脾气就是这样,他惩你罚你都是给你机会,你可以硬撑不接,但等茶壶真落回了桌,他便认定了这孩子不值教,多一眼都不会再给,任谁说任谁求也不会变卦。

 

于是大脑皮层刺激神经,近十年的条件反射让他平伸了两手,手心朝上捧住了那只砂壶。

 

孟鹤堂眼睁睁看着皮肉承住了这块烙铁。掌心的痛辣和锐刺让身体下意识想甩掉这块烫手山芋,但理智又强迫他稳稳地托着,激得汗透背脊,让沸水在掌心横冲直闯,用血肉感受于谦对这件事的坚持和不退让。

 

整个室内都是烧水的嘶嘶余音和孟鹤堂牙齿互相挤压忍耐的摩擦。于谦绕到窗台的盆景,挑拣了一番,扔了个什么东西咕噜到孟鹤堂脚尖前。


孟鹤堂正忍着和沸水壶较劲,他连眼睛都是滚水烧起的通红,唇齿残忍地搅在一处,用全部的精力克制不叫出声来示弱,哪里有暇分顾脚下的东西。小青年既倔强又脆弱,昂着骄傲的头颅,又渴望亲人的心软,红着眼张了张口,仿佛是在叫“干爹”。

 

于谦竟然负手出门,末了吩咐,“水凉了去外边背贯口,压舌的给你了,”他伸手从衣帽架抄起大衣,“我也就一句,教你口才不是让你逞威风。”

 

当年学艺是孟鹤堂自认人生最苦的一段日子,背贯口就是苦中之苦。词本身难也艰深,郭德纲的规矩又大过天,背错了拎到院子里跪着,阳光炽烈烤着背脊,两只手反绞在背后掌肘相连,仰着脸对着张薄纸,大段贯口背完了,口水不能溅上一滴。

 

孟鹤堂直到茶水温得觉不出才想起要搁下,掌心因高温粘连的血泡黏着壶面放不下,他剜住唇使狠发力,“嘶啦”一声拽下好皮肉来,鲜血很迟钝地涌上来,覆住了烫伤发白的血泡。

 

大面积的疼痛撞得孟鹤堂眼前发黑,他想掐住手腕止痛,却全无一处安然,只得整个人跪蜷在于谦桌下,小小声地吸着气、呻吟着、流着眼泪,好像挨罚的小孩子,在被窝里叫出了疼便能止疼。

 

他难受地缩在茶案下,盛着泪的眼睛正对着于谦从盆景里捞给他的物什。

 

那是一块有棱有角的四方石头,是于谦拿来给他压舌用的。

 

 

6

郭德纲和周九良回来的时候,于谦刚抽完一根烟,坐在客厅等他两个。洛杉矶到夜里下起雨,夜归人身上都沾着湿意,周九良面色很平静,只是有些泛白,倒是郭德纲有说不出的疲惫。

 

开口的是郭德纲,“小孟儿那孩子闹你了吗。”

 

于谦指了指窗外,“有点想法,后院背《莽撞人》呢。”

 

郭德纲笑了,“《八扇屏》,亏他会选。”

 

郭德纲撑了一把伞,站在一楼通向庭院的长廊里,看着假山跟前跪着一个湿透了还仰着头接雨水的小人。孟鹤堂膝盖骨实诚地磕在青石板上,也不知道要找软乎泥土,他关节本来有些畏寒,郭德纲想他裤脚里必然要淤了青肿起来。双手很困难地绞在背后,掌心不知怎么被于谦罚过了,远看是一条接一条的口子,雨水一冲刷都是惨白的伤痕,还要努力地够着臂肘。

 

孟鹤堂嘴里含着一块方石,石头的棱角微微撑开他的嘴型,以至无法合拢,却仍然倔强地背着《八扇屏》。仰脸没有测净口的纸,索性改成了冷雨的拍击。石头抵着他的舌,每念一句,石头就在嘴里横行一个来回,逼得他要吐不敢吐,要躲躲不开。


嘴里盈的血没有手擦,只能挺着脖子往下咽,嘴角的外溢却挡不住,鲜红微稠刺眼地挂在唇边,被雨冲成条缕,看着凄楚也可怖,更难想象嘴里是什么情形。

 

郭德纲很慢地踱过去,听见孩子的喉里都是“呼噜呼噜”地含混,“曹操听,听真,”孟鹤堂像是要咽口水,喉间才一耸动,却被雨和血呛了个半死,拼着咳了两声,像是痛得狠了,“今有你,你家张三爷在此,”

 

他一个人对着假山小潭,神情在雨夜里昏暗一片。天地意气郁结在身,唯独眼中摇移着清光,再一细看,又像在偷偷地哭,“尔等,咳咳咳,尔等或攻,或战,或进,”他撑肘的手一滑,满手的伤按在背后的泥地里,“啊”的一声滑破嗓中阻隔,在骤雨里分外清晰。他不设防地狼狈倒下,溅起了一小片泥泞。

 

郭德纲在背后看着他半个身子跌进湿泥,迈了一步,却又停住了。

 

这是背到第十三遍。实际孟鹤堂已经痛得不太清醒,更没留意到郭德纲的脚步声。他像一片被撕碎的树叶,对荫泽他十几年的大树充满了失望,任由自己在顺风逐流,任由疼痛强迫他清明和混沌,倒了重跪,跪了再倒下。他觉得自己该当这一切的痛与罚,责罚他无勇也无谋,旧时叮咛,半生坚持,竟都付水流。

 

“或退,或争,或斗,不攻,”孟鹤堂终于掉泪,方石在嘴里反复划伤腮间的嫩肉,每说一个字都是拿血肉在抵,嗓子像一只破旧的风匣。于谦真的要扳他的错,磨砺他耀目的眼,封住他灵巧的嘴,沙哑他温柔的嗓,撕破他如玉的手,“不战,不进,不退,不争,不,咳咳,斗,”

 

郭德纲把伞挡在他的头顶,接上他的话,“乃匹夫之辈,是吗。”

 

孟鹤堂像被掐断了声线,突然陷入了沉默。他僵直地跪在原地,感受郭德纲的气息逼近他。他低下头,刘海挂着的泥珠儿比雨滴更快地甩落在地上。伞外的雨声很大,但郭德纲还是听清了,孟鹤堂说,“嗯。”

 

郭德纲探手去拨他额前绺缕的碎发,又去摸摸他的脸颊,像照顾一个顽皮的小孩。孟鹤堂的额头冰凉,颊边却烫,郭德纲很疼惜地伸手在他嘴边,“吐掉。”


孟鹤堂摇头。他不敢违抗,也不想屈就,于谦没说翻篇,他宁愿就这样没有尽头地挺着,也好过对周九良的亏欠。郭德纲只是把手伸得更近了些,“你干爹让的。”


直到郭德纲再次催促,孟鹤堂才艰难地咽了一口,连吐出石头的动作都需他狠命掐住大腿才能不溢出呻吟,连同一小滩血一并吐在郭德纲手上。郭德纲用指尖捋了一把棱角,还有孩子舌尖硬磕上去的余温。他矮身把石头扔在一侧,青石板的水流攒成小溪,洗去了湿泞泞的血迹。

 

郭德纲半蹲下来,三人宽的黑伞遮盖了苍然的月色。

 

他看着孟鹤堂,很轻地叹了一声,“九良没事。”

 

他伸手牵过孟鹤堂的掌心,平放在自己掌中,用有些粗粝的指腹抚过那些遇水发白的口子,惹得孟鹤堂一阵颤栗,“有些事,我做过忍过退让过就够了,不会让孩子重来。”

 

孟鹤堂怔着,像听不懂他话的意思。

 

这样柔和宽宥的郭德纲很少出现在徒弟面前,“谦儿罚你狠了,是吧。”

 

他笑了笑,甚至眼里也有光,“当年我去人家里给唱曲,谦儿碎了人玻璃伤了人门卫还捞了人家金鱼,差点判进去。有卫视许诺我上节目最终被顶替,谦儿趁夜去卸了转播车的轱辘,被保安追了三条街。这些事都没跟你说吧。”


“二十年再看,算不算匹夫之勇?”

 

郭德纲的温柔与洛杉矶这场淋透人心的夜雨对撞着,敲击在孟鹤堂的耳膜和面庞,让雨中人温暖得要热泪盈眶。


“德云社不是手能遮天,但也不可能坐视九良受屈,”郭德纲说得很慢,沉稳又笃定,“所以才不想你重蹈这样的错事。”

 

孟鹤堂破涕为笑,眼泪合着雨水滚下来。他的舌面和唇角已经伤到出声艰难,但还是依稀地叫了声师父。

 

“明天给你干爹道个歉,罚了你他也不好受。”郭德纲倒并无责怪,他放下伞,转过身把宽厚的后背留给孟鹤堂,雨水迷了他的眼。


他拧过头冲已经不知所措的孟鹤堂招了招手,“来孩子,背你回去。”

 

 

7

郭德纲走后医生就来了。金发的小伙子麻利地开了两贴药,给呲牙咧嘴的孟鹤堂做了清创,涂了消炎药,绑了纱布,膝盖敷上热毛巾,又叽里咕噜和翻译讲了一通,翻译连说几个谢谢,送人出门。

 

房间里剩脱了一层皮的生无可恋的孟鹤堂和床尾低着头抠手的周九良,小孩抠完了就垂眼看自己脚尖,一声也不吭。孟鹤堂本来就高烧难受,看着他闷闷的就更窝心,哑着嗓子叫他,囫囵似的,“过来。”

 

周九良很乖顺地坐在他跟前,眼皮一耷,是难过的意思,活像个没脾气的小狮子。孟鹤堂想笑,腮里都填着药实在动不了,问他,“怎么了?”

 

“刘威是真的爱戏曲,他也,也没要那些心思。后来要我弹弦,师父替我拦了。拿德云社身家立的誓,凡刘有所求皆赴汤蹈火。唯独拿人当戏子用,不成。”

 

周九良有点羞愧,“还有,真清高和假特立也不一样,师父跟我说了。”

 

孟鹤堂知道他是在懊恼因为心结连累了自己。

 

“没事的。”孟鹤堂用裹缠着纱布的手去寻他的掌心,看着周九良蒙着一层水雾的眼睛,又成功地挣破了刚要凝合的嘴角。


“你疼吗。”老艺术家很愧疚地咬着唇,“干爹怎么,怎么下手这么狠呢。”


“没事的。”孟鹤堂膝骨青肿,掌心残破,口腔里伤口淋漓,眼皮因为发烧都要睁不开,却还在吃力地试图揽住周九良的肩头。周九良听见他清晰而微哑的声音,荣耀繁花清醒带领他的,险谷逆境从未退缩的,依然是那个护了他八年的孟鹤堂,“不哭啊。”

 


8

医生来之前,郭德纲用两只手托住孟鹤堂腿弯,从异国他乡雨声淅沥的小院,穿行回温暖的室内。孟鹤堂俯身趴在他厚实的肩头,听着他能说会道、千万人爱慕的好嗓子,讲着年轻的事。


讲于谦曾经是相声小圈里惹不起的小蔫炮,蔫蔫的不起眼,护起短来咬人生疼。郭德纲放他到客房床上,捋一把头顶,“你谦大爷爱烫头,因为他头上有一道疤。有人逼我拔了香叛出师门,我趁乱想跑,谦儿本不该来的,最后挨了一闷棍,血流的我以为他要死了。我们都没跑成。”

 

“事情了结我们起了誓。我咽得进不平,谦儿也不再逞能。直到德云社站稳脚,让徒弟们不必再历这样的事。”

 

“因为只有埋头做,才能把苦处报偿。”

 

郭德纲看着似懂非懂的孟鹤堂,上去呼噜一把他脑袋,“行了,躺着等九良吧。”


“我只负责哄你,自己的小朋友记得自己哄。”

 

 

 

 

[一个彩蛋,本来要写在开头的]

[2019年2月]

 

玫瑰园的新年宴孟鹤堂周九良来晚了。呵着满手的冷气推开大门,欢声笑语就闯进了耳朵。众人嚷着,“孟孟来,真心话大冒险赶紧的。”

 

周九良替他把摘了的大衣挂起来,添了一句,“给孟哥选真心话。”

 

瓶子不负众望地指向了孟鹤堂,烧饼一拍掌问,“这辈子最怂的是什么时候?”

 

孟鹤堂挠挠后脑壳,吭哧了一阵,“被干爹罚疼了,趁他出去躲在桌子底下呻吟的时候。”

 

烧饼大笑,“让你不给大爷好好盘核桃。”

 

下一个瓶子转向了于谦,孟鹤堂还沉浸在他五个月前的余威里,思前想后,很拘谨地问,“那干爹也有过,有过很怂的时候吗?”

 

问题的分量突然有了质的飞跃。众人凝住目光去看于谦,于谦很坦然地望了一眼郭德纲,点头,

 

“有啊,求你师父背你回房间,给你讲道理的时候。”

 

 

-

 

完。

最后是一个很皮的小孟:

[孟鹤堂也笑了,“这样啊。那您求师父讲您那个卸转播车轱辘的事了吗?”]

 

最早的名字叫《是温柔》。桃的温柔是真的心疼小孟,不只是于老师的托付。

初衷想写桃谦的曲折不易和护犊子,孟老师对小周几乎叛逆的保护欲,捎带一丢丢小周的清高风骨。ooc了他们的故事,希望他们本身顺遂太平。


考究不当的请指教,Tag不妥也请戳我。

码字状态好坏反复,感恩长文阅读到最后,比心感谢您!

2019/02/02 一改 感谢 @百分之二十五  @【Inquisitor】 指正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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